四月十日，成都，武侯祠外。

道士故作惊奇地咦了一声，“不是到武侯祠么，怎么是汉昭烈庙？”

书生懒得理他，捧起一盏清茶，却不饮用，只是放在唇边，微闭双目，鼻尖嗅动，享受沁入心脾的馨香。

【资料图】

员外还好，道士却早就忍耐不住，“秀才，你还等到什么时候？快点开讲刘备。”

书生放下茶盏，懒洋洋地回了一句，“你想听黑暗的刘备？还是光明的刘备？”

道士一拍桌案，“管他什么黑暗光明，我只想听到真实的刘备。”

书生却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，“长话短说，刘备不是圣人，也不是贤人，他是一个易主八次的黑社会头子。”

噗地一声，道士茶水喷了一地，“别，别，秀才，黑社会头子这个说法新鲜，你别长话短说，还是说详细点好。”

书生不知什么时候又摇起了折扇，“刘备生于公元161年，比曹操小六岁，幽州涿郡人。

他自称中山靖王刘胜之后，多半是吹牛，在汉武帝的时候，刘胜的儿子因为进献给太庙的酌金成色不纯，就已经被除国，再到东汉末年，鬼才晓得他的子孙到了哪里。

两汉之间王莽代汉，不和王莽合作的刘家子孙不是给杀了，就是和刘秀似的造反，刘秀复辟成功后，和王莽合作的刘家子孙不会有什么好下场，跟着造反的怎么也该有块封地，纯种的刘邦后代在民间是剩不下几个了。

他爷爷刘雄当过一任县令，他早死的爸爸刘弘当过衙门里的小吏，刘备没什么依靠，就凭他们母子俩的双手，自力更生，贩鞋子卖，织席子卖，倒也活得很好，而且省得下钱来供应刘备读书，作了同郡的卢植先生的弟子，和同学公孙瓒的关系很不错。”

员外也摇起了团扇，“毕竟跟着大儒读了几年书，怎么又混上黑社会了？”

书生似笑非笑，“刘备不怎么爱读书，倒是喜欢狗马、音乐、美衣服，颇有乱世豪杰的底子。

而且刘备城府很深，一向沉默寡言，以示稳重，中山大商张世平、苏双等携千金，贩马来到涿郡，见到刘备，于是给其资助，刘备得以用来集结到很多人。

史书上美言回护，刘备为什么能得到商人资助？那时候黄巾军还没有起事造反，商人也不会搞什么爱心捐助机构或者学术研究会，只会是让刘备组织商团保镖卫队，说严重点就是斧头帮之类黑社会组织。

说刘备是黑社会头子并不为过，黑社会得以存在并横行的时期，都是一个政府行政权萎缩的时期，黑社会所行驶的就是政府的原始功能。

黑社会最初所填补的都是政府的真空地带，利用的往往是政府保护不力的弱势群体。

在东汉，商人是一个政治上受歧视的群体，在与地方豪强的争斗中，往往受到士大夫集团为主体的官吏的不公正对待，因此就会培养刘备这样的势力来维护他们的利益。”

员外思索了一下，“既然如此，刘备之流不过是不务正业的无赖子弟，这种以商人集团为支柱的帮会肯定要受到士大夫集团的打压解体。刘备是怎么撑下来的呢？”

书生轻摇折扇，“这就是机遇了，东汉政局混乱，以张角为首的黄巾军造反，苍天已死，黄天当立，形势严峻。

在地方政府看来，刘备的帮会组织既然比较能打，就征召为民团配合官军作战，岂不是一举两得？

黄巾军来得快，去的也快，主力坚持不到九个月就垮了。

二十三岁刘备镇压黄巾军有功，被封为安喜县县尉，大约是个县公安局长，有了国家正式公务员编制，刘备立志要当汉王朝的好官。

可是他的好官没当多久，朝廷决定减员增效，下了命令：如因军功而成为官吏的人，都要再精选淘汰一次。

该郡督邮到了安喜县，还没发遣散令，刘备知道消息后，到督邮入住的驿站求见，督邮称疾不肯见刘备。

有自知之明的刘备，不再拿着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劲了，做了一件很有血性的事情，把督邮绑在树上，用鞭子痛打了一顿，然后把自己的官印挂在督邮的脖子上，弃官而去。

后来的罗贯中不知怎么想的，楞把刘备鞭打督邮这件事安在了张飞头上。

初次官场失意，让刘备认识到，在虚幻的朝廷下，仅仅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官是没有用的，要想出人头地，或者要活得体面，自己没有势力，就只好去找靠山。

想通了这个道理之后，刘备开始了自己的投奔生涯，前前后后，换了八次上司。”

道士搔搔脑袋，“八次？怎么比吕布还多？”

书生神色淡然，“刘备投靠的人确实不少，在离开安喜县后，他碰巧遇到奉何进命令出来募兵的都尉毌丘毅，当时毌丘都尉在下邳碰上了强盗，刘备戴罪立功，打退了强盗，又当上了芝麻官。

可乱世里的芝麻官不好当，没多久，刘备就为贼所破，投靠老同学公孙瓒去了。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讨伐什么董卓，当然更没有三英战吕布的辉煌。

随后，刘备就是跟着公孙瓒的同盟青州刺史田楷混，和袁绍打仗，有了些战功，被公孙瓒委任为平原县令。

到了兴平元年，公元194年的时候，陶谦手下把曹嵩杀了，引来了曹操的疯狂报复，陶谦就向田楷求救，刘备作为田楷的下属，一起去援助陶谦。

当时刘备的手下有包括乌桓骑兵在内的千把人，另外略得饥民数千人，就是田楷手下一个小跟班。

陶谦为了让刘备替他卖命，给了刘备四千丹阳兵作为收买条件，于是刘备不跟田楷了，改换门庭，跟陶谦混。

恰巧这时候陈宫叛迎吕布，曹操后院起火，曹军被迫回师兖州，徐州城里的陶谦和刘备也因为之前的惨败，没有能力对撤退的曹军进行追击。

这年冬天，陶谦在忧急中死去，刘备捡了现成便宜，在当地大商人糜竺等人的拥戴下，占有了徐州，做起了徐州牧。

同时，还顺便娶了糜竺的妹子糜夫人，可谓双喜临门，也将糜氏家族的命运捆在了刘备的战车上。”

道士脸上有了神采，“既然坐上了徐州牧，以后就不用再投靠别人了吧？”

书生和员外相视一笑，“哪有那么容易，从毌丘毅，到公孙瓒、田楷、陶谦，这才四个上司，后面还多着呢。

刘备到底根基浅薄，他捡来的徐州牧，可算非常之福，但在很多时候，非常之福比非常之祸还要可怕。

非常之祸不过是几块石头向你砸来，你还可以闪避，非常之福则是裹挟着你撞向石头的洪水，逆水行舟顶多不进，顺风顺水把握不好会触礁身亡。

刘备以一个外来户占有徐州，还没找到封疆大吏的感觉，被曹操打败的吕布就来投奔，接着曹操又举荐刘备为征东将军，封宜城亭侯，怂恿他去淮南找袁术的麻烦。

刘备在盱眙与袁术对峙，后方空虚，袁术使出离间计，写了封感谢信给吕布，感谢他杀董卓打曹操，鼓动吕布抄刘备的老窝。

吕布立刻发兵取了下邳，刘备军心大乱，加上后勤匮乏，先是士兵逃亡，后是败给袁术，进退不得，只好投降吕布，驻军小沛，反而做了吕布的下属。

曹操又使出手段，给了刘备一个豫州刺史的官，以牵制吕布，不久，刘备再度招募了万余人的军队，吕布于是率军进攻小沛。

刘备战败，前往许都投奔第六个上司曹操。曹操给与刘备兵马粮草，让刘备做豫州牧，从此刘备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号刘豫州。

没过多久，曹操在下邳把吕布给抓住了，吕布向曹操服软，想改换门庭给曹操当将军。曹操表示心动，关键时刻刘备阴了吕布一句：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！一句话把吕布送上了死路。”

员外颇为感慨添了一句，“到了曹操手下，刘备可就不那么好混了！”

书生点了点头，“曹操于公元198年杀了吕布以后，不把徐州还给刘备，而叫车冑充当徐州刺史，刘备被曹操带回了许县，以献帝的名义拜为左将军。

第二年，公元199年，袁术离开寿春，想经过徐州，到青州、冀州依附袁绍，曹操派刘备去徐州拦截。刘备果然便把袁术吓得掉头南向，却也顺便夺回了他认为应该是属于他的徐州。

刘备占领下郅，杀掉徐州刺史车胄，留下关羽守下邳，自己带主力到小沛，准备迎战曹操。这一次，刘备享受他的徐州地盘，时间也是很短。

曹操派来的将官是刘岱与王忠，均不是刘备的对手。刘备向刘岱、王忠说：

刘备这时候，已有四十几岁，混了大半辈子，跑东跑西，跑不出什么名堂，站不稳任何地方。

只有在百无聊赖中等待，等待曹操扫清袁绍余部，一统北方后南下。”

道士撇了撇嘴，“不是你说的么？一个黑社会到处换主的黑社会头子，混成这样，有什么可惜的？”

书生折扇轻摇，“刘备不易啊！汉末群雄，刘备才是真正的草根。

二袁四世三公，刘表刘璋正牌的宗室，曹操孙权都是真是官僚士族家庭出身，是名门望族，都有一帮亲朋故旧，可以靠亲戚门第关系建立起自己的骨干力量。

刘备出身寒微，没有庞大的家族力量在背后做支撑，论门第家族，他只能依附别人，论官场秩序，他根本就没有资格说话。

偏偏刘备有着远大的理想，他是三国创业最艰难的英雄。”

道士更加不服气，“乱世英雄，谁没有理想，刘备不就是想恢复刘家天下么？”

书生收起折扇，“大错特错，刘备为什么举国托孤诸葛亮？心神无二，君臣至公！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理想。

刘备也好，孔明也罢，他们奋斗一生，亦绝非为了狭隘的一姓之私、一己之私。

刘备和孔明对桓、灵失政，河山倾覆，天下大乱，万民死伤，有的是感同身受的切身之痛。

更因东汉王朝的覆灭，非因外敌入侵，而是自身政治体制腐败，所以才意图改弦更张，复古西汉制度来救世。

观他们入蜀和立国后的施政作为，其实正如汉宣帝之言，汉家兼采王霸之道，以儒为表，而申韩之术为本，和大力倡导儒学的东汉政治已是截然不同。

刘备去世前，特意交代儿子刘禅，要熟读诸子百家及兵法，特别提到法家大宗师商鞅的《商君书》。

同时，刘备告知诸葛亮专门写了关于法家远祖管仲的《管子》、法家代表人物申不害、韩非等著作的相关教材。

刘备告知儿子，这些书籍可以激发思维，增长智识，将来世道变幻，也可以凭自己本事去成就大事。

人之将死其言也善，这已充分证明了他和诸葛亮的政治主张，都偏向于管仲、商鞅、韩非等法家一脉。

其实维护两汉四百年法统、恢复秩序、平定乱世，救民水火，本是当时大多数仁人志士，从荀彧到刘备到孔明们皆认可的大义。

如周瑜这般行割据之实的武人，嘴上同样要说曹操托名汉相，其实汉贼，要为汉家除残去秽。又如江东陆家家主陆绩，都做了十几年孙氏的官，临终仍自言：有汉室志士吴郡陆绩。

真正公然抛却汉室、劝主君另开新朝的功名之士，若鲁肃、董昭等，并非主流。”

员外听出了味道，颇为好奇，“照你这么说，周瑜和鲁肃有很大的区别？”

书生哈哈大笑，“他们的区别大了去了。”

道士却不满地哼了一声，“只是又要留到明日再讲罢了。”